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偷得浮生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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偷得浮生(四)

阿羽一行人離開歲州時,方惜正到達了鬼州。

淩霜道人分布於十四州各處作為游俠的徒弟們傳來消息,鬼州有一帶有一半妖魔血脈的死囚。

天生妖魔血脈,若是剔除不了,極其容易墮而為魔,成為十四州的災禍。

作為十四州最富盛名的仙門的大長老,方惜正不會不管。

方惜正從長生州禦劍飛行,一路經過金州、蜀州、宸州、歲州,從鬼州的懸朔山飛往位於其地處其北的魑魅大牢。

魑魅大牢自然放行。

方惜正在下到最底層,從最底層開始一層層尋找半身妖魔血脈之子,但一無所獲。

此事關系重大,不宜洩露,方惜正為人板正,信不過魑魅大牢行事全看人臉色的獄卒,便在內裏走了許久。

妖魔之子沒有找到,卻遇見了故人。

若不是淩霜曾經帶他見過自己幾面,恐怕過目不忘如方惜正,也難以辨認出,那周身幾乎無一塊完好血肉的黑影,竟然是淩清秋!

妖魔之子可來日再尋,但若是不及時為淩清秋醫治,恐怕他兇多吉少!

方惜正當即便做出了決定,大袖一揮便帶著淩清秋回到了扶蘇山。



“啐!這死小子,也不知是被什麽迷了心竅了,平日裏教他行俠仗義,也不是這麽個仗義法!”淩霜神色焦急,一邊在屋中踱步,一邊喃喃道,“命都快沒了,手裏還捏著那勞什子藥草,”又看了眼床榻上的淩清秋,方惜正已為他渡了靈力,他手心卻仍不放松,攥成一團,淩霜咬牙切齒,半晌方隱忍一拂袖。

方惜正道:“你少說兩句,這孩子怕是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……”

望著淩清秋蠕動的嘴唇,方惜正聲音一點點小下去。

只聽他囈道:“燕燕、燕燕……”

淩霜皺起眉:“這就是他的苦衷?什麽事啊!”



一片翠嫩的竹葉飄落,飄入漆料斑斑駁駁剝落的窗欞,落在窗臺後的案幾上。

燕辭竹視線微擡,透過窗欞望向青灰色的院墻,那裏空蕩蕩的,只可見外面梨樹繁茂蔥蘢的虬枝。

已經好幾個月不曾見過淩清秋了。

她視線落回手邊的字畫上,秀眉微蹙,覺得不甚滿意,將其揉皺後又撚起一張宣紙。

忽然,外面傳來人語聲。

“聽說,那個病秧子最近的病情又加重了,隔著老遠都能聞見她屋子裏的草藥味,可真嗆人!”

“就是就是!我跟你說,我還瞧見二姑娘昨日又將字畫拿去賣了,看樣子夜裏都沒合眼!”

“我要是那病秧子,活的如此痛苦,又拖累女兒,倒不如死了算了。”

燕辭竹專心於手上書畫,不曾擡眼。

旁人怎麽說,就讓旁人說去好了。

母親近日病情加重,淩清秋不知何時能將草藥帶回,她當多畫些字畫,拿去賣了才好。

人語聲依舊。

“你們說,那來自於風月之地的女子能有多好?雖說她出自觀風樓,但遇見咱們家主,卻是在望花樓誒……”

提到母親的這段過往,燕辭竹手中的筆微微一頓,一滴墨在宣紙上暈開。

“要我說,病秧子就是故作清高,若是真的和她平日裏表現的那般,對任何事都不管不問的,怎麽會跑到望花樓裏去?那裏可是專做皮肉生意的……”

“就是就是,連帶著那個燕辭竹,也是一副高貴作態,我最看不慣這種人了!”

燕辭竹擱下了手中的筆,將窗子推開,木窗子年久失修,吱呀一聲響,竹林後說著閑話的幾個侍女紛紛一驚,轉頭望過來。

她們透過影影綽綽的竹林望見燕辭竹,一襲白衣若雪中白梅,瓊林玉樹、淡雅脫俗,光是站在那裏,便同山中隱士一般。

說是卑劣的艷羨也好,說是險惡醜陋之心對於高潔靈魂與生俱來的自慚形穢也罷,身為燕家婢子,她們自然不願意看見有人遺燕家而獨立。

有婢女暗自翻了個白眼,而後推搡著其他人一同離去了,沒有見禮。

“走走走,竟然讓她聽見了。”

燕辭竹望著她們倉促的背影,一點點坐下身,不去追究,卻是無心再作畫。她輕點了手頭上的錢財,若是按照如今的藥方再為母親買藥,恐怕只能支撐半月。

侍女們的閑話像是咒語一般縈繞在她耳邊,遲遲不散去,燕辭竹的思緒不可控制地想到了母親的過往。那段過往母親不願意提起,卻是下人們你一嘴我一嘴,讓她生生拼湊起來的。她想到母親的出身,想到這些年在偏院的日子,手心一點點攥緊。

燕成豐自從成為燕家家主之後,便再沒有問過李憑蘭一句,年少時的新鮮勁頭過去便是過去了,根本不存在什麽琴瑟和鳴、白頭偕老。

燕辭竹與燕成豐始終隔著深厚的鴻溝。

哪怕是秉燭作畫、不眠不休,她也絕對不會去找燕成豐要一分錢!

燕辭竹望向遠處,淩清秋遲遲不出現,母親的病不能再拖了,她要重新尋個開價高些的下家再去賣畫。



“叮叮叮。”

風鈴聲響,浩浩蕩蕩的馬車隊伍停在千辰宮外。

“公子和小姐回來了!”

“快去告訴夫人和家主!”

樓徵扶著阿羽下了馬車,阿羽往後望望,望見身邊站著侍衛的伶舟月,他剛好也擡眸望過來,阿羽低下頭,又與葵兒談笑。

“哎喲喲,阿徵和阿羽回來了!”孟萋和樓千闕走出,似是等候多時,滿臉歡喜。

見到熟悉的面容,阿羽卻是酸了鼻子,似要落淚,她飛奔上前,撲在孟萋懷裏:“娘!”

這是四年前,沒有樓商憐。

感受著娘溫柔、溫暖的懷抱,阿羽知道它是假的,卻又希望它是真的,她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光彩。

樓徵步上前:“爹、娘,路上讓阿羽受了驚嚇,都怪我。”

“回來就好,回來就好……”孟萋又刮了刮阿羽的鼻子,嗔怪道,“你就知道亂跑,鬼州是什麽地方,還好阿徵一早就發現你了,否則你若要出什麽事,叫我和你爹怎麽辦?”

葵兒跪下道:“都怪我不好,奴婢該死!”

孟萋將葵兒扶起來:“都過去了,既然人都回來了,便不提了,你的事我聽說了,日後便讓阿曉在千辰宮做事吧。”

葵兒哽咽:“夫人之恩,奴婢今生是無法償還了!”

問候幾句,樓千闕註意到站在角落裏的伶舟月。

今日本是日光燦爛,將青石磚地面都照得熾亮,可那陽光卻好似照不到他身上,他微微垂著眼,牢獄中的囚服早就讓阿羽下令換成了世家大族貴公子穿的長袍。少年著一身月白長袍,頭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挽起,卻不失清貴,莫名有種拒人千裏的冷意,若雪中孤鶴,山澗清溪。

這就是阿羽用赦免令救下的人。

阿羽見父親的視線一直落在伶舟月身上,便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,又特意強調,路上碰見妖魔,是他出手救了她。

“所以,可不可以就將他留在樓家?就找些修士,為他洗滌身上的妖魔血脈,他好歹也是救了我,若是將他放在流亡城,妖魔作祟,樓氏如何管得過來……”

樓千闕一邊聽著,眉頭卻皺了起來,道:“阿羽你想錯了,我樓氏可不缺千影衛,區區一個流亡城,有何管不過來的?倒是你,將他帶回樓家,也就是帶到了你的身邊,此舉無異於與妖魔同穴,你赦免他,他搭救你是應該,你身為我樓氏之人,對他已是仁至義盡。”

伶舟月耳力好,聞言遙遙望過來,只是平靜。

阿羽急道:“可是、可是……”

孟萋嘆息:“我的阿羽,你有沒有想過,若是要將他留在樓家,該以何種身份呢?”

“可以當千影衛,他的功夫很好的。”

“那是因為他身上被灌入了妖力,若是剔除去了,豈不是與廢人無異?”

樓徵插上話來:“阿羽,其實我也想過和你說此事,可你聽不進去,我觀伶舟月此人,難以預測,並非按照世俗常理行事之人,你還是離他遠些為好。”

葵兒低著頭不說話。

阿羽望望爹娘,又望望樓徵,咬緊嘴唇,陡然有一股無力感,難道還是要讓伶舟月去流亡城嗎?餘光下意識瞥向伶舟月,神情為難,又因為周遭沒一個支持她的人而有些委屈。

阿羽望過來的眼神又為難又委屈,像是一池春水中飄飄搖搖的柳絮,怎麽看都令人心緒蕩漾。這用赦免令將他從無邊暗獄中赦免出來的人,有一雙琥珀般的眸子,本應瀲灩著日光,熠熠生輝,此時卻蒙上了一層霧,如絹似紗,霧蒙蒙的,幾乎快要落下眼淚。

讓人忍不住將世間所有亮盈盈的、璀璨生輝的美好事物,都盛給她。

伶舟月只覺得心頭猛地一跳,攥緊了雙手,一種奇異的感受從胸腔中如煙火般跳躍綻放,讓他想起許多畫面——

在清泠山裏,雷聲隆隆,搖曳的燭火下,她紅著臉向他認錯;在藏書閣裏,她抱著他哭得小臉都皺成一團,因為她害怕見到他死;還有蒼霜劍上,背後偶或傳來的少女身軀的溫熱觸感……

酥麻、緊張、詫異、心驚的河流匯在一起,轉而被如海般深沈的、妄圖滿足她一切的、甚至帶了幾分小心翼翼與卑微的心緒取代,伶舟月走上前。

樓徵和孟萋下意識護了護阿羽,樓千闕則戒備地盯著伶舟月,侍衛們紛紛摸向腰間的佩劍。

他走時帶起一陣清冽的風。

而後停在距離阿羽約莫幾步處。

“若是家主不嫌棄,我願意成為,樓家的家奴。”

嗓音依舊有幾分蠱人的沙啞,像是黏膩的蛛網,一層層將人裹在內裏,望著幾人因為震驚而睜大的雙眼,他不緩不急繼續開口:“我身上有妖力時,可護小姐平安,失了妖力,也可在樓家服侍小姐,至於引來妖魔,若是我不慎被殺死,樓家也不過是死個家奴而已……”

“不行!”一聲尖細的疾喝打斷了他的話。

一行人又望著阿羽。

伶舟月卻沒看阿羽,對樓氏夫婦道:“望二位成全。”

此時,沖擊著他的情緒浪潮一點點平靜下來,似乎自己亦覺得荒唐,伶舟月幾乎是欲蓋彌彰地為自己尋找借口。

反正只是神劍編織的夢境,出此境後,所有都做不得數。

借此機會,進入樓家,還可以探知到靈物的具體方位。

阿羽走到伶舟月面前,怒道:“我不許你當我的家奴!”

出於雜陳的心態,她很想要伶舟月留下來,卻從來沒有想到這個法子,便是天地倒轉,她也絕對不會往這層想!

他怎麽可以呢?她怎麽能讓她的師父成為她的奴隸?他不該是這樣的,扶蘇的劍聖,清泠的謫仙,怎麽可以自甘做一個奴隸!她自然不能在這裏尊他為師,可也不能折辱他、讓他成為奴隸。

哪怕是在夢境中。

阿羽看著他眼也不眨,淡然如清風的模樣,莫名憤怒,竟就定定站在他面前不動。

“阿羽!”樓徵將阿羽拉回來,試圖緩和這氣氛,對阿羽耳語道,“你若是想要他留在千辰宮,這確實是個法子,家奴和千影衛不一樣,千影衛不可以無名的死去,家奴卻可以……”

“哥哥,你在說什麽?”阿羽幾乎眼角含淚,“怎麽連你也這樣說?”

又仰頭看伶舟月,他仍舊沒覺得有什麽不妥,日光在他身後拉下長長的影子。

阿羽甚至覺得,他這幅輕飄飄的模樣與他在議事殿回懟何耐、用劍氣壓制崔玹時一般無二。

視所謂的世俗道理於不顧。

孟萋和樓千闕面面相覷,似乎有些猶豫,畢竟此人來歷不明,若是對阿羽不軌……

伶舟月道:“我出身牢獄,是小姐讓我見了天日,我之所能為,便是護小姐周全,以命而為之。我既已身在千辰,便已受樓氏掌控,二位大可放心。”

阿羽低下頭,袖子都被捏皺。

半晌,樓千闕沈聲道:“阿羽想你留下來,你便留下來吧,但只可行家奴之事,分毫不可逾越。”

伶舟月頷首。

也不知聽進去了幾分。

此事就算落定,阿羽覺得,從今往後,都沒法再用平常的心態面對伶舟月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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